时间: 2024-02-25 10:04:45
我喜欢读书,活到七十多岁当然读了不少书,并不是“读书”都有故事可讲。但有时读一本书会影响你的一生,这会是一个美丽的故事。这一个故事会让你常常记起,甚至你会一次又一次地向别人讲述。1950 年我还是北大哲学系三年级的学生,现在是我妻子的乐黛云,是北大中文系二年级的学生,我们一起在北大青年团工作。有一天乐黛云拿了伏契克的《绞刑架下的报告》给我看,她说:“这本书表现的对人类的爱深深地打动了我,我想你会喜欢它。”
这本书是捷克员伏契克在 1943 年被希特勒杀害前在监狱中写的。这时我大概已经爱着乐黛云了,但还没有充分表露出来。当天晚上我就一口气把《绞刑架下的报告》读完了。书中所表现的对人类的爱、对理想的忠诚,同样使我大为感动。我把这本书读了一遍又一遍,其中有一段我几乎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:
我爱生活,并且为它而战斗。我爱你们,人们,当你们也以同样的爱回答我的时候,我是幸福的。当你们不了解我的时候,我是难过的。我得罪了谁,那么就请你们原谅吧;我使谁快乐过,那就请你们别为我悲哀吧。让我的名字在任何人心里 不要唤起悲哀。这是我给你们的遗言,父亲、母亲和姐妹们;给你的遗言,我的古丝妲;给你们的遗言,同志们,给所有我爱过的人们。如果眼泪能帮助你们洗掉心头的忧愁,那么你们就放声哭吧。但不要怜惜我。我为欢乐而生,为欢乐而死,在我的坟墓上安放悲哀的安琪儿是不公正的。
我每次读到这里时 ,禁不住为这种热爱生活 、 热爱人类、为理想而献身的精神而热泪盈眶。本来在 1949年前,我对真正的生活了解很少,虽然在我心中也有着一种潜在的对人类的爱,但那是一种“小爱”,而不是对人类的“大爱”。
我读了《绞刑架下的报告》后,似乎精神境界有了一个升华,可以说我有了一个信念:我应做个热爱生活、热爱人类的人。由于是乐黛云让我读这本书的,因而加深了我对她的了解,之后我们由恋爱而结婚了。
在这几十年的生活中,在各种运动中我整过别人,别人也整过我,犯了不少错误,对这些我都自责过,反省过。但在我的内心里,那种伏契克式的热爱生活、热爱人类的情感仍然影响着我。人不应没有理想,人不能不热爱生活。
当我渐渐长大, 大概到上初中的时候, 由于抗日战争,我家从北平迁往昆明。由于中学老师的影响,我开始喜欢读中国的古诗词。我国的古诗词中描写“天” 是很多的,我颇爱读这些诗。特别是初中快毕业时,由于和军事教官(当时正值抗日战争,中学生都要受“军训”)的冲突,我和几个好友离家出走,后来离开昆明,转入了重庆南开中学。我当时心境很惶惑,不知道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。我开始浏览中国的诗词。
记得印象最深、真正感到震撼灵魂的,是陈子昂的《登幽州台歌》: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。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涕下。”我虽然自幼喜欢看天,知道许多关于天的传说和故事,但我从来就没把“天”和自己的生命联系起来,也从来就没把“天”所代表的空间和时间联系起来。陈子昂的诗使我猛然惊醒。
人是多么渺小,多么孤独啊!我们见不到过去的人和事,也不知道未来将是何等模样,而天地是永恒不灭的,多少年人世沧桑之后,天地依旧。这首诗给我带来了许多莫名的悲哀。
记得那时我曾写了一首散文诗,名《月亮的颂歌》。其中一段说:“向前的,渐行渐远,看不见了。向后的,渐行渐远,终于超越了我的视线。停留的,发出一道奇光,突然灭了。于是,我有了生命,而一声长啸,在有月亮的夜里慢慢地消失了。”这大概就是我第一次被“自然之永恒和人生之短暂”的感喟所震骇时,第一次深入内心的感受。后来我一直很喜欢同类主题的诗歌,如张若虚的《春江花月夜》:“江天一色无纤尘,皎皎空中孤月轮。江畔何人初见月,江月何年初照人。人生代代无穷已,江月年年望相似。不知江月待何人,但见长江送流水。白云一片去悠悠,青枫浦上不胜愁。”
是啊!这一样的江天,一样的明月,是什么人最先见到的呢?这江、这月又从何时开始照亮了人间?每次看到天,看到天上的月,这些无法解答的问题都会深深埋藏在我心里,这也许是后来我终身爱上哲学的一个最早的原因吧。
在写景的诗歌中,我也最喜欢关于“天”的描写。因为这种描写总是给人以无限辽阔的时空感觉,无垠而悠远。如李白写的:“孤帆远影碧空尽,唯见长江天际流。”目送孤帆远影在远处消失,唯有浩瀚的长江在无垠的天边奔流!还有“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”,多美啊!绚丽的晚霞与孤独的白色水鸟在水面上逐 渐远去,而江上明澈的秋水和湛蓝的天空正慢慢地融为一色。
中国的诗又总是很少单独写景,而往往是情景相触,融为一体。因此写天的诗总是给人一种辽阔悠远而又穿透内心、激发情思的美感。如李白的“君不见,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。君不见,高堂明镜悲白发,朝如青丝暮成雪。人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”。这“黄河之水”奔腾而来,转瞬即逝,永不复 回。人生也如是,生命有如奔腾的逝水,永不重复,永不停留。看到这样的景色和诗,总不能不想想自己短暂的一生怎么样度过是好?
苏东坡是我最喜爱的诗人。他的“明月几时有,把酒问青天。不知天上宫阙,今夕是何年?”“起舞弄清影, 何似在人间?”总是把我和我最爱看的天紧紧相连。我多少次凝望着那深邃的蓝天,探问着、幻想着在天上有几率发生的一切。天是多么深不可测,而又难以捉摸啊!那遥远的空间又是如何与时间相接?天上人间都是如此变幻莫测!既然永恒的“天”和它所承载的明月 都没办法避免“阴晴圆缺”的命运,那么渺小人类的“悲欢离合”又何足挂齿呢?苏东坡的诗常常使我“悲从中来,不可断绝”,幸而还有最后的两句:“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”往往是想念着亲人,想念着人间的爱,那种“天”所带给我的虚无,才逐渐得到缓解。还有很多我喜爱的诗也都和情感的抒发分不开。
例如《西厢记》里写离别的句子:“碧云天,黄花地,西风紧, 北雁南飞, 晓来谁染霜林醉?总是离人泪。”天、地、南归的雁、冷冽结霜的红叶、漂泊天涯的游子,无一不在天的笼罩下,渲染着人的悲伤情怀。李白的《秋思》描绘了深秋天气和悲凉心情:“天秋木叶下,月冷莎鸡悲。坐愁群芳歇,白露凋华滋。”鲍溶的《秋思》写道:“季秋天地间,万物生意足。我忧长于生,安得及草木。”第一个“秋”写木叶萧萧下的深秋时令,第二个“秋”写天地间的寥廓空间,都传达了诗人的忧伤。
我的一生可以说体现着佛经讲的五个字,并可用之加以表述。佛经认为人的一生贯穿着五个字。第一个字是“命”。你必须认命,比如说你生在哪一种家庭,你长成什么样,你没法选择。你生在一个贫农家庭和你生在一个大富豪家庭肯定是不一样的,这是命,是你不能选择的。这叫“命中注定”。
第二个,我觉得是“运”,“时来运转”的“运”。这个“运”是动态的,如果说“命”是注定的、不动的,而“运”则是动的。我常常感觉自己有很多“时来运转”的时候,也有很多运气很糟糕的时候。好多时候,你觉得你没有做什么,可就是发生了某种“运”。比如当时我们刚大学毕业,作为北大中文系的一位年轻教师,想和伙伴们办一个能发表年轻人文章的学术刊物,并难免有几分狂妄地拟名为“当代英雄”。为此,尽管1958年 “反右”已经快结束了,我还是被补进去,划成了“极”。我为此离开学术界二十多年。后来我研究比较 文学,也真是“时来运转”。那时已经是1981 年了,我都已经五十岁了。也是非常偶然的,我也不知道如何就 被选去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了,而且,不单是在哈佛大学访学了一年,当时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有人来哈佛大学开会,看见我,就邀请我到他们那儿做两年客座研究员。我绝对没想到!怎会是呢?伯克利分校和哈佛 大学都是很好的学校。后来,我就相信这个“运”,就是 说“时来运转”。“运”是不能强求的,“运”没有来的时候,强求也没用。当运气很坏的时候,你不要着急,运气很好的时候,你也别觉得自己怎么了不起,它是有一个你所不知道的力量在后面推动的,并不是你自己有什么了不起。
第三个字是“德”,就是道德的“德”。道德是任何 时候都要“修”的,孔夫子讲的“德之不修,学之不讲,闻义不能徙,不善不能改,是吾忧也”。如果你不讲 “德”、不讲“学”的话,那是非常大的忧患了。无论 在什么意义上,我总感觉自己应做个好人,我觉得这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。像费孝通先生讲的,是中国文化传统的基因。 一般普通的老百姓也不一定就“望子成龙”,可是他希望孩子是个好人,不要是个坏人,这是生存在我们老百姓文化中的一个基因。
在我最困难、最委屈、最想不通的时候,我觉得有一句话是我生活的支柱,那就是:“达则兼济天下,穷则独善其身。”尽管那时什么权利都被剥夺了,但我还可以做一个好人。我在乡下被监督劳动时,正是大饥饿的年代,领导要求我创造一个奇迹,要把四只小猪,在不喂粮食的条件下,也能养肥了给大家过年。就这个任务,使当时的我很着急,每天满山遍野地让猪拱食,到处给它们打猪草。后来把那些猪养得还可以,不算肥,但是大家过年的时候都吃得挺高兴,我也感觉很好。所以不管怎么样,就算在很困难的环境里,也要独善其身,竭尽全力,做个好人,所以老乡们都很喜欢我。当时我住的那一家,老大爷是个放羊的,他去放羊的时候,捡到一个核桃、几颗花生什么的都带回来给我吃。因为粮食不够,那时候的下放干部很多都得了浮肿病,可是我没有得。如果那时候因看不见前途就完全消沉,什么也不想干了,或者对老百姓很冷漠,对大家很抗拒,如果没有“穷则独善其身”的信念,就会觉得日子没法过下去。
第四个字是“知”,知识的“知”。“知”是自己求的,就是说你要有知识,要有智慧。这一点,我觉得我也一直没有放弃。即使在放猪的时候,我也一边放猪,一边念念英文单词,没有把英语基础全丢掉。我原来是喜欢外国文学的,特别是屠格涅夫等俄国作家的小说。他写的革命女性对我的影响非常之大。同时,我也很喜欢中国的古诗词。我很奇怪, 一方面是那种特别进取的,比如我喜欢的俄国文学都是比较进取的,立志要为别人、为大众做一点事;另一方面,中国的诗词曲,特别是元曲里那些比较消极的东西对我影响也很大。比方说我年轻时老爱背诵的那些元曲,“朝如青丝暮成 雪”“上床与鞋履相别”“人生有限杯,几个登高节”之 类。这些知识对我以后走上比较文学的道路是很重要的,因为我知道一点西方,又知道一点中国,然后又运气好,到了哈佛大学,接触了比较文学学科,这就使我有了从事比较文学的愿望,我特别喜欢这个学科,也看到这个学科将来的发展未可限量。所以这个“知”对人很重要,甚至会决定人的一生。如果你没有接触这个知识领域,没有看过相关的书,那就不可能向这方面发展,你这个人就会很闭塞,可供你选择的道路也会很少。所以,我很看重“知”这个字。
第五个字是“行”。上面谈到的一切,最后要落实到你的行为。这个“行”其实是一种选择,就是当你面临一个个关口的时候,你该怎么选择。人所面临的选择往往是纷繁的,也有很多偶然性。即便前面四个字你都做得很好,可是这最后一步,当你跨出去的时候,你走岔了,走到另一条路上去了,或者你这一步走慢了,或者走快了,你还是不会得到很好的结果。我感觉自己遇到过很多这样的关口,例如那时到苏联去开会,领导真的很挽留我,告诉我可以到莫斯科大学留学,兼做国外学生工作,但我还是决定回北大。
后来季羡林先生给我的一本书写序的时候说,乐黛云这个选择是对的,可能中国失掉了一个女外交官,但中国有了一个很有才华的比较文学开拓者。这就是说选择很重要,人的一生,有时选择对了,有时选择错了。选择对了,运气不来也不行。记得我大学毕业时,彭真市长调我去做秘书,我选择不去,但也由不得我!没想到一来二去,当时竟把我的档案弄丢了,我也不想去找,后来也就算了。这样,我还留在北大,这就是选择和命运的结合。
人的个性可能有一些先天的因素,但归根结底取决 于社会和家庭的影响;对一些人来说,读书更是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。
我在初中二年级读了《简·爱》,女主人公那种自尊自爱、自我奋斗,鄙弃世俗成见,忠实于自己的心的性格无形中成了我的榜样。
高中时代, 我最喜欢的作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,特别是《罪与罚》和《被侮辱与被损害的》,他让我第一次关注到社会底层可怕的贫困、痛苦和绝望,并深感如果对这一切不闻不问、漠不关心,那确是人生的奇耻大辱。
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期,我有幸接触到车尔尼雪夫斯基的《怎么办?新人的故事》。职业革命家拉赫梅托夫和作者本人成了我最崇拜的偶像,也成了我在生活中追求的最高目标。
后来, 一连串的逆境,使我深深爱上了《庄子》。庄子辽阔豁达的胸怀使我有力量去漠视生活对我的不公,尤其是他的名言“不累于俗,不饰于物,不苟于人,不忮于众”成了我在逆境中做人的准则。
与此同时,《陶渊明集》则陶冶了我浮躁而尚不能脱俗的情怀。陶渊明对素朴的田园生活的吟味,如“暧暧远人村,依依墟里烟。狗吠深巷中,鸡鸣桑树颠”“晨兴理荒秽,带月荷锄归。道狭草木长,夕露沾我衣”等都陪伴着我,使我在艰苦的农村里的生活中体验着大自然的诗意而逐渐心安。“悲风爱静夜,林鸟喜晨开”等诗句使我对农村的静夜和清晨都充满着喜悦。后来,甚至对生死等大问题似乎也都有所参透了:“纵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惧;应尽便须尽,无复独多虑。”一旦连生死都能听其自然,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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